筆記:2013 – 2020 創作心境總整理

Chih-Yuan Lin
Feb 24,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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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畫給朋友的頭像圖。 illustrated by Chih Lin

終於決定把這幾年的事情寫一寫,一直因為這種自曝行為帶有不少自戀成分並有可能洩漏自己有多愚蠢而感到抗拒,但若不整理出來的話,或許我永遠無法從這種心情中畢業吧。

這將是一篇私密又帶有極高主觀成份的整理,甚至可說是七年來對於創作與自我實現上混亂心境的總結,會訂七年,是因為 2013 是我最後一次以個人名義出版完整作品的年份,不敢說這篇廢文能幫助到任何人,但或許這種到處碰壁的經驗,可以為擁有類似內耗的人節省思維打結的時間。

簡單介紹一下我的背景,國立大學公共事務學院畢,在文創相關產業工作三年半後離職,沒做出什麼大專案,在職場上的表現可謂平庸。目前以兼職型態在媒體業工作,同時回大學旁聽進修,並進行自己的創作,創作範圍包含攝影、漫畫(編劇)以及平面繪畫(數位為主)。

過去這十年我一直處在討厭自己作品的情緒裡,儘管知道自己的作畫風格絕不能被稱之為冷門,卻依然與想像有很大一段距離,甚至可說是處在理想的相反方向,每當提起靈感來源,我總是不知道自己真正喜歡什麼,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作品真正深切地影響了自己,在作品裡,我看不到自己的根。

撇除技術性困難(缺乏練習)與性格上的弱點(虛榮心),當年的我把這樣的痛苦歸咎於自己的內涵匱乏及生命經驗不足,隨著畢業出社會,我也再無產出任何可被稱之為作品的畫作,直到受不了上班族的住宅公司兩點連線生活,拿起相機走出戶外,才開始從不一樣的視角體會創作的廣袤之處,最終緩緩拾起創作的初心。

「攝影」可以算是藝術創作嗎?

報導者影像工作坊專題習作。 photo by Chih Lin

攝影究竟能否被歸納為藝術一事,自攝影術發明以來便爭議不斷,即便到了現代,藝術界或許早已對此題目不屑一顧,但社會大眾針對「攝影」這一行為及其產出,仍可說興味盎然。

對於人文社會學科出身的我來說,攝影之所以有趣,除了不可或缺的美感以外,它那無法與社會學及傳播理論脫鉤的發展軌跡也相當具有吸引力。

人們曾誤以為攝影即是真相,傳播理論的發展告訴我們,真相從不能建立在如此片面的資訊上;我們曾誤以為攝影是真實,羅蘭.巴特告訴我們,那些所謂的被攝者總是在扮演期待中的自己,永遠無法成為真實。

那麼,無法成為真實的攝影可以是什麼?它可以提出怎樣的觀點?這樣的思考對於當年的我來說非常衝擊,我突然發現,過去十年間自以為自己在進行的「創作」,從未經歷過這些思考過程。

2018 年,我報名了報導者影像工作坊,第一次透過實際創作專題來思考自己想要表達的事物,相對於關注寫實議題及事件的同學們,我更在乎的是符號的運用是否有效,以及攝影作為創作的可能。即使專題最後因諸多理由而沒有完成,也算是藉此梳理了自己的創作走向。

2019 年開始則是透過老師引介,回到大學旁聽傳播相關的課程,透過吸收知識來豐富自己的創作材料。不過,每當回首過去,更多時候我望見的,是那個低頭猛畫的自己,我曾以為從零到有的繪畫產出就是創作,但或許攝影術的發明與科技的進步正是在昭告形式創作的末路,告訴我們、或至少告訴我,再不動腦,那些所謂「作品」不過就是個自欺欺人的精緻笑話。

這同時也回應了攝影(換到 2022 的現在,主題可能就會是 AI)在藝術範疇中的爭議:形式本身是否可以作為藝術已不再是討論重點,創作者到底想藉此提出什麼觀點將更為重要。

創作者與社會的角力:想靠創作維生,可行嗎?

透過學習攝影認知到應著重於自己想前往之處後,我開始回頭審視創作的定義與自己的方向(有必要目標成為一個職業攝影師、或職業漫畫家嗎?接案的生活是我想要的嗎?)。

過去曾有幸在文創產業中從事插畫經紀人的職務約略一年多,那段時間裡,看著不同風格的插畫工作者幾乎人人面臨商業與自身創意間的拉扯,也不禁讓我對創作是否真的能作為維生之路產生疑惑——商業行為難道真的無可避免地必須存在創作者的對立面嗎?

最終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比起商業與創作之間的關係,我更在乎在這個命題中的「創作」所指之物為何。

以主觀的角度稍加分類:經由 commision 、合作或一切與商業行為相關的作品,因目的仍是為了滿足業主的需求(無論是 B2B 還是 B2C ),為了某人而生、或著依附在他人概念之下的作品,是「創意工作」;由自身的觀點而生、為表達完整的自我意志之作品,是「藝術創作」。這兩者間繼相輔相成,卻又有所不同,不過它們絕不是對立的。

若要以創意工作維生,達成條件將與完成一件藝術創作有別,粗略將條件分為三點,包含:創作者對自己作品的商業價值分析有多透徹、自我品牌的行銷企劃是否完備,以及作為一個創意工作者他的服務是否專業。(以下將以平面繪圖為例,如有誤歡迎指正討論)

在自我價值的部分,創作者必須徹底釐清對自己的認知,是喜歡商業合作?喜好開發商品?喜歡繪本創作?還是喜歡玩印刷裝幀?對自我風格的堅持到哪裡?是否願意為客戶變換風格?

以兩個常見的路線為例:創作者 A 個人風格明顯,在小眾市場有一定粉絲,每推出個人印刷品必有小賺,他的商業價值或許包含「美感」、「作品內涵價值」、「粉絲基數」;另一個創作者 B 沒有固定的風格,但同時會平面插畫、動畫製作,而且不論是動漫立繪或是商業插畫都很拿手,那他的商業價值或許會有「應變性」、「多元萬能」、「一條龍統包」。( A、B 這兩者不是不能並存,但通常一條路線就已經忙不過來了,開闢兩種路線且均經營完善的接案者實在罕見,最常見到的就是以 B 作為 A 備案於苦海中浮沈。)

無論是哪一種,設定風格、找到客群(業主)都是絕對必要的選項,認知自我的商業價值跟自品牌的經營有絕對的正相關;至於行銷企劃方面,每位創意工作者有自己的一套,便不在此自曝其短;最後,專業的工作態度,則是根基於效率、價格、人脈,多半為大家耳熟能詳的商場法則。

回歸主題,在這樣的歸類之下, A 路線似乎很容易被認為是在做「藝術創作」。然而,在這個 KOL 盛行的時代,我們也必須認知到「沒有什麼是不可以賣的」,成功的 KOL 無法不與觀眾溝通而獨活,這時, A 路線將會被劃入創意工作中的 B2C 領域。

如果說 B 的路線最大的挑戰是「找到對的人」打開業界的敲門磚,那麼 A 路線最大的挑戰就是「在時代洪流中站穩的能力」了,觀眾終究會長大,作者永遠必須力求精進,提供給讀者更為刺激的視覺體驗。

另外,若不討論 A、B 兩例順遂到近乎異常的狀況,更多時候,人們都在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之間掙扎,苦於時間不夠多、生活不好討,這同時也是創作者們與社會之間的角力:我該用什麼身分讓自己活得更舒服?有更多的餘裕去創作?(又或者有些人根本只想把繪畫當工作?)創作不可避免地需要錢與時間,作為一個自力更生的成人,必須要怎麼做才可以達到生活與工作的平衡?維持自己可接受的生活品質?

經歷了這樣的旁觀以後,回到自己身上,我更加確認自己現在的狀態無法以創意工作者的身份立足於世,沒有明確的專業、沒有有系統的創作、也沒有足夠的技術來維持美術水準、更沒有持續經營的定力,我發現自己尚未有資格以此明志,但是我仍想創作、仍對世界仍有說不完的話想用作品去表達。

*相信定會有人反駁,「即便是最高檔的藝術家也是在藝廊與藝博中兜售自己,藝術哪有那麼高尚,最後還不全是金錢流動」。這種論點其實與上述論述不衝突,藝術家也需要討好畫廊或討好藏家,這樣又何嘗不能算是一種「創意工作」?

*在「創意工作」上的熟練度也能幫助堆砌「藝術創作」的深度與廣度。就像擔任記者的人有可能同時是一名優秀的 storyteller。(但沒把創意當成工作老實說也沒差)

小結

開始執行美術編排的習作。 photo by Chih Lin

在這兩年的創作歷程中,我嘗試了各種不同的思考切入點,最後發現,無論是在攝影方面還是繪畫方面,我都停留在初學者時期的掌聲之中,再無長進。形式之美啟發了我對創作的興趣,卻沒辦法帶我走得更遠,某種程度上,湯舒雯於《聯合文學》2020 二月號所發表的《杜甫他不知道恐龍曾經存在》一文可以精準地描述我的心境:

如今我們都聽說過那樣一個詛咒:沒有一個作家的第一本書能避免從他或她的童年寫起;然而童年只能餵養一個作家的寫作到他的第三本,之類的(確切的數字我已經忘了,反正實際上哪裡有那樣一個確切的數字呢)。撇開所有這類型的創作詛咒的裝模作樣不談,透過反對一種中學作文啟蒙教育式的常識──即寫作要「從你熟悉的事物寫起」──「真正的創作」成為一種務需「抵抗本能」的行為。創作的成敗,也因此取決於這種「抵抗本能」、或「超越本能」的成敗。帶著一種軍中學長倚老賣老的煩人氣味,它是這樣將「專業」與「業餘」區分了開來:有一種關於創作真實的境界(或困境),只在你成功拋棄關於童年與自身的寫作以後顯現;在那之前,讓你從礦藏裡滔滔不絕的,不是創作的蜜月,就是錯覺的天才,而得到的稱讚如果不是來自寬容的幼教老師、就是來自慣常從實境秀中尋求共鳴的觀眾。

從這個意義來看,與其說這種說法貶低的是記憶和現實,不如說它真正想敬而遠之的,是自戀和懷舊。

直到最近,我才終於覺得自己窺探到創作的極小一部分面貌。然而,現階段的我有如初生之犢,需要更多時間來建構自己的知識體系、找到適合自己的創作語言。同時,為保有完整的語境,並且保護自己的作品不被生計壓到變形,我最好找份跟創作沒有直接關聯的工作(現階段創作不是賺錢工具,是必須拿錢去供養的奢侈消費)。

歸結這一切、認清自己的天真後,乍看之下似乎沒有什麼再能阻擋我前行,康莊大道在前,只需要踏出去就好,但事實卻並非如此,我遇到了新的障礙(其實應該一直都在,只是創作的蜜月使人麻木),或許是因為眼高手低心態作祟,我害怕失敗的程度異於常人。

「技術成就藝術」並非空話,要產出足以驚艷人類既有視覺經驗的畫面,無論是以何種形式作為媒介,仍需將大量的資訊融會貫通並嘗試才得以完成;而除了技術之外,「實踐力」與「勇氣」更是我從未正視過、卻極為重要的一塊。

自認為不是個很有創作直覺的人(甚至連聲稱自己在創作都有點羞愧,實在擔不起這個名號),所有的一切都根基於思維與經驗的統整上,也因此過多的憂慮使我在行動上總是窒礙難行,每當有新的想法落地,下一秒就會有無數相異的聲音出現駁倒我自己。因此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課也上了、歲數也長了,作品還是積攢在腦袋裡出不來。

對於如何破解這種害怕失敗的心態我目前尚未有解,但同時理智上也清楚明白,面對創作、甚至面對生命,人類是永遠不會有準備好的那一天的,似乎是時候鼓起勇氣逃離自己的膽怯了。

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從今以後就固定在某一領域再不變動,但唯一可確定的是,經歷過如此漫長又煎熬的心理狀態,在拿起畫筆、寫下劇本或按下快門的瞬間,我才終於感受到自己正在前進。最後以朋友今年初捎來的手寫信中的一句引言作結:

「我已下定決心靜靜工作,直到我能夠以理論來為自己的成果辯護的那一天為止。」 — 塞尚

願在不遠的未來,我能不荒廢自己的生命,順利產出無愧於心的作品。最後也謝謝看到這裡的各位,願與各位共勉之。

初稿:2020.02.25/最後修訂:2022.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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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h-Yuan Lin

有時寫劇本、有時做漫畫編輯、有時攝影。什麼都做。|喜歡漫畫、攝影與電影。|Editor of Xueshan Publishing|instagram: @chyl__|contact: chylboom@gmail.com